百余年來，中醫(yī)學面對西學東漸的嚴峻形勢，歷經千難萬險，在西醫(yī)和現代科技，特別是西方科學觀念的強大壓力下，幾次瀕危卻沒有覆沒，到20世紀末葉反而發(fā)出耀眼的生命之光，被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qū)的人們所喜愛。這一歷史的變遷無疑應當引起我們的深思。

存在的復雜性與科學的多元性

一提起科學，人們可能立即想起古希臘，然后是意大利文藝復興，再后是近現代物理學的驚人發(fā)展。近代物理學，從17世紀伽利略的落體定律到20世紀的量子場論、廣義相對論，直至計算物理學的興起，的確成就輝煌，而且?guī)恿艘幌盗鞋F代科學技術不斷向高處攀升。

然而不幸的是，在人類認識史上，若某種學理或主義取得了大成就，其意義和應用范圍就會被夸大。這是人類意識的通病。在這個“通病”的推動下，西方物理學及其方法被一些人奉若神明，尊為衡量一切科學的標準。凡是與西方近代物理學發(fā)生沖突的概念，凡是用物理學無法解釋的現象，一概斥之為偽科學和虛幻。封閉的實驗方法、數學方法、邏輯方法作為近代物理學的主要方法，誰不采用或暫時沒有采用，誰就被排除于科學的理念之外。

許多人正是自覺或不自覺地以上述觀點來看待中醫(yī)學，來對中西醫(yī)加以比較。人們不會忘記，1929年，民國政府由于盲目崇信西洋科學，曾明令取締和廢止中醫(yī)。20世紀50年代以后，毛澤東提倡“中西醫(yī)結合”，中醫(yī)藥被提到“寶庫”的地位。但認為中醫(yī)“有技術無科學”“有經驗無理論”的陰影始終籠罩在天空。毛澤東主張：科學原理“世界各國都是相同的。”“我們要西醫(yī)學中醫(yī)。”“要以西方的近代科學來研究中國的傳統(tǒng)醫(yī)學的規(guī)律，發(fā)展中國的新醫(yī)學。”“如果先學了西醫(yī)，先學了解剖學、藥物學等等，再來研究中醫(yī)、中藥，是可以快一點把中國的東西搞好的。馬克思講過，首先研究近代社會，就容易理解古代社會。這是倒行的，卻要快些。”在這一思想指導下，以西方近現代科學（包括西醫(yī)學）為準繩研究、判定和同化中醫(yī)中藥，就成為半個多世紀以來“中西醫(yī)結合”所走過的道路。

“中西醫(yī)結合”背后的尖銳矛盾

“中西醫(yī)結合”的途徑概括起來說就是，臨床治療采取西醫(yī)診斷，中藥配方，或西法（藥）中法（藥）并用；對中藥進行化學分析，然后提取“有效成分”，進行西制；尋找中醫(yī)之“證”與西醫(yī)之“病”的對應關系，等等。至于中醫(yī)學的一套理論，由于根本不能與西方生物醫(yī)學相融，因而繼續(xù)被一些人拒之于科學的大門之外。所以“結合”的結果主要是擴大了西醫(yī)的藥源，而中醫(yī)學則仍然沒有徹底擺脫一百年前“廢醫(yī)存藥”的命運。

事實上，中醫(yī)學使我們遇到一個尖銳的矛盾：一方面，中醫(yī)學不僅能夠解決大量臨床問題，包括當前人類面臨的許多新的疾病，而且有辨證論治的系統(tǒng)理論。正是在這套理論的指導下，中醫(yī)展開臨床治療并取得療效。另一方面，用現代物理學、化學和生物醫(yī)學的概念卻難于理解中醫(yī)理論和中醫(yī)療效。那么，我們是應當固守既有的科學觀念否定中醫(yī)的科學地位呢，還是應當尊重事實，重新審視既有的科學觀念呢？竊以為應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存在的本質是實體還是關系

宇宙在時空上是無限的。即使在有限的時空范圍內，其存在的形態(tài)即存在的運動形式，在層面性、多樣性、可能性上也是無限的。而事物究竟顯示什么樣的性質，取決于它自身內部及與周圍環(huán)境保持何種關系。關系乃是一切性質和事物存在的基礎。是關系決定事物如何形成，如何存在，不是“實體”決定事物如何構成，如何變化，因為一切有形事物，都以關系為其緣起和存在形式。就是說，有什么樣的關系，就會有什么樣的事物；正是關系的多樣性和變動性，決定了事物的多樣性和變動性，而關系的形成又具有無限多的可能性。

西方自古希臘至近代，起主要作用的是實體本體論。亞里士多德首先提出“實體”概念，認為實體是獨立自存的，它不依賴于任何其他存在，而其他一切存在卻依賴于它而存在。實體自身永遠保持不變，但它是一切事物生成變化的基礎，一切屬性的承擔者。

17~18世紀，經典力學取得了巨大成功，于是機械論的物質實體概念大為盛行。笛卡兒、洛克、霍布斯等人認為，具有廣延的“形體”是獨立實體。笛卡兒強調物質的唯一基本特征是廣延，廣延實體即物質實體。洛克將物體的性質分為第一性的質和第二性的質。第一性的質包括結實、廣延、動力、質量、形狀等；第二性的質是指使他物發(fā)生變化的能力，以及在人體感官上產生顏色、聲音、嗅味、冷熱、軟硬等感覺的能力。第二性的質為第一性的質所派生。洛克等認為，關于第一性的質的感覺反映物體本身的性質，而對第二性的質的感覺則與物體本身的性質完全不相似，因為它們受了感覺主體的影響，不屬于客體本身。

隨著力學的發(fā)展和原子論的復興，“物質”概念被定義為“第一性的質”的承擔者。視物質實體為第一性的質與其承擔者即原子的總和。普遍認為，物質實體是一切存在物體的本質。廣延、質量、形狀、動量等第一性的質是物體自身固有的屬性。

19世紀自然科學有許多新的突破，機械論的物質實體概念受到沖擊。認為物質實體具有某種固定形態(tài)或結構的觀點被科學事實所摧毀，但是物質實體是世界萬物多樣性統(tǒng)一的基礎和一切屬性承擔者的觀念，直到今天仍然牢固地存在；尤其在眾多自然科學工作者中間，更是廣泛地起著主導作用。

然而20世紀中期以后，一些西方科學和哲學家開始從實體本體論向關系本體論轉移。相對論和量子力學表明：長度、形狀、位置、動量、時間間隔等所謂第一性的質，其實和第二性的質一樣，也不為物質所“固有”，同樣依賴于主體所具有的“認識條件”。參照系或測量儀器不同，則客體會顯示不同的性質。第一性的質原來也具有相對相關性，也是關系的表現，受關系制約。就是說，主體和客體建立什么樣的耦合關系，就會得出什么樣的相應的認識結果。于是，第一性的質和第二性的質的界限被打破了。而作為關系質，它們又都是真實的、可靠的?？梢姡欠N固定不變、獨立自存而又成為一切屬性承擔者的“實體”，并不存在。

為什么科學會有差異性

任何事物既然都是一種關系存在，那么它向人呈現出的性質與狀態(tài)，自然也由作為認識主體的人與其建立的關系來決定。應當清醒地看到，正是在這種具體的主客關系的基礎上，產生出相應的認識方法和認識結果。

由于現實世界具有無限的多樣性、復雜性和可能性，認識對象究竟提供給人什么樣的信息，或者說，人究竟能從認識對象那里獲取何種信息，與認識主體的選擇，即所應用的概念體系、參照系統(tǒng)和認識方法有密切關系，由此也就規(guī)定了所產生的知識體系會有何種形態(tài)。

基于以上認識，筆者認為存在的復雜性至少要從以下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是存在的運動有不同的形式，屬于不同領域，具有不等的復雜程度和不同特點，不能混淆，不能相互替代；二是同一存在的運動領域，或同一運動形式，也有無限多的層面，因而對其認識也是無限的。

對于第一個方面，早在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就已給了極為明晰而深刻的回答。（見《自然辯證法》“物質的運動形態(tài)”）依恩格斯，物質運動因所含關系不同而分為機械運動、物理運動、化學運動、生物運動、人類社會運動等五大類。從前至后依序一類比一類高級。高級運動形態(tài)是由低級運動形態(tài)演進而來，高級運動形態(tài)包含低級運動形態(tài)，但不能歸結為即還原為低級運動形態(tài)。就是說，各類不同的關系形成了不同的運動形態(tài)，其特殊性不容抹殺。

盡管高級的運動形態(tài)同時還產生其他的運動形態(tài)：化學作用沒有溫度變化和電的變化是不可能的，有機的生命沒有機械的、分子的、化學的、熱的、電的等變化是不可能的，但是，這些副次形態(tài)的存在，并不能把所考察的每一個情況下的主要形態(tài)的本質包括無遺。因為高級運動形態(tài)所包含的關系，比其所產生的副次運動形態(tài)的關系更為復雜。例如，終有一天我們一定可以用實驗的方法，把思維與大腦中的化學運動和各種粒子的變化一一對應起來，然而這仍然不能把思維的本質揭示完全。

由此表明，在高級的運動形態(tài)中，必定包括低級的運動形態(tài)作為基礎組成部分。但是高級運動形態(tài)還有自身獨具的特殊內容，為低級運動形態(tài)所不具備，所不能企及。

因此，對不同的運動形態(tài)，在認識方法上，有共同性，也必須有差異性、特殊性。還原論是不能說明高級運動形態(tài)的全部本質的，尤其是標示高級運動形態(tài)所在等級的特殊本質，還原論則給放棄了。以這樣的認識來審視那種處處事事唯物理學的概念與方法是從的做法，實際是否認了物質運動形式的多樣性、復雜性，尤其否認了生命現象更為高級的特殊內容，是以某一特殊領域里的特殊認識活動替代或限制所有的認識活動。

對于第二個方面，人們似乎還比較生疏。但從理論上分析并不難理解。正如前面所述，既要承認同一認識領域（對象）在層面性和可能性上是無限的，同時也要承認，認識主體的不同選擇會產生不同的認識方法和認識結果。

由此應當得出結論：科學，包括基礎自然科學，可能出現不同的流派，不同的風格，不同的認識取向。即使在同一學科內，也會形成不同的認知方法和不同的知識體系。如果認為，對同一領域（對象）只能產生一種形態(tài)的科學知識體系，那實際上是否認了事物存在層面的多樣性和認識取向的多種可能性。這與世界具有無限性和復雜性的觀點相悖。中醫(yī)西醫(yī)同以人的生命為研究和調控對象，卻形成了迥然相異的兩套人體模型和診療方式，這一無可辯駁的事實就證明了這一點。

由此可見，歸根結底，科學知識體系的特征和相應的認識方法取決于認識對象屬于哪一種運動形態(tài)，取決于主體與客體建立何種樣的關系。這二者是相互交叉的。而運動形態(tài)的不同，即認識客體的特殊性，決定了科學學科的分類，如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等等；主客體耦合關系的多種可能，認識主體多樣性的選擇，則決定了科學與文化的多元，如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中醫(yī)學與西醫(yī)學等，各為一元。

總之，主客之間建立何種關系，與所形成的思維方式、哲學理念、審美情趣、道德判斷、宗教信仰等有著密切聯系。所以，自然科學必然深深地受著人文學術的影響，這兩大門類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內在勾連。那種自認為能夠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甚至凌駕于其他一切學科之上的科學學科，是根本不存在的。

既然自然科學和人文學術的所有學科，它們所建立的知識體系皆受主客體關系的決定和影響，那么，在同一類主客關系的制約下生長起來的科學文化整體系統(tǒng)，就會形成統(tǒng)一的氣派、走勢和選擇性特征，從而顯示出民族性與地域性的文化差異。

世界的復雜性、無限性決定了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可以有多種選擇，而主客關系的多種選擇又決定了由此形成的文化與科學，不可能也不應當是一元發(fā)展的。而作為中醫(yī)學母體的中國文化，正是人類多元文化包括多元科學中的一元。

兩種時空選擇與科學的兩個源流

主客關系的決定因素，首推主體對時空關系的選擇。時間和空間作為世界存在的形式，其本質在于世界的運動變化和展開規(guī)模。沒有離開事物存在的絕對時空。因此，不同的存在系統(tǒng)各有自己的時空連續(xù)統(tǒng)。這就決定了宇宙中不存在統(tǒng)一的時空體系，時間和空間是相對的。

時間和空間為事物存在外部聯系的兩個基本環(huán)節(jié)，雖然不可分割，但各有其獨立意義?？臻g的特點是廣延和對立；時間的特點是變易和持續(xù)。時空概念構成一切認識的基礎和出發(fā)點。這些概念的定位，直接決定著人類描述世界萬物的整體框架。因此，科學認識上的任何一次比較重大的革命，都需要有時空概念的相應調整或改變做基礎。

在人類的認識史上，主要（并非全部）有兩大類時空關系的選擇。一類是廣義物理時空選擇，為西方人的主要傳統(tǒng)（并非全部）。一類是廣義生命時空選擇，為中國人的主要傳統(tǒng)（并非全部）。物理時空選擇以空間為主，時間為輔為從；生命時空選擇以時間為主，空間為輔為從。這兩類時空選擇產生了兩種不同的主體與客體的耦合關系，由此而形成了中國與西方兩個不同的文化與科學的源和流。

各有偏重的中西時空觀，從哲學到科學，從宗教到藝術，從倫理到政治，從語言到日常生活，處處都有酣暢淋漓的體現。這里只能擇其一、二以示。

中國學術選擇了“時間”

在哲學上，中國古人將宇宙主要看作一個無限演生的過程，而不是萬物的并列雜陳。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第42章）《易傳》：“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系辭上》）視宇宙為生生不息的大化流行，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普遍接受的看法。與此相應的是，中國人偏重從生化的角度去理解各類具體事物。如《內經》說：“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氣也，德流氣薄而生者也。”（《靈樞·本神》）強調人為天地所生，與天地同化。

由于著眼宇宙和萬物的時間過程，幾千年來，中國學術將開掘時間，追求美好事物的長久作為努力奮斗的目標?！吨芤住方泜?、歷代賢哲和各行各業(yè)的學人幾乎都對“時間因素”特別下功夫加以研究，在延長時限，提高時效，創(chuàng)造和把握最佳時機等方面有精深論列?！兑捉洝纷鳛榱浿?、中國學術之源，其本旨在于“彰往而察來”，把時間過程看作有內在聯系的整體，將事物演進的時間規(guī)律作為研究和應用的主要課題?！吨芤住返膽n患意識，居安思危，正是為了求久。“可久則賢人之德。”（《系辭上》）“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恒·彖》）《管子》說：“以時為寶，以政為儀，和則能久。”（《管子·白心》）老子說：“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老子》第59章）荀子說：“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荀子·禮論》）這是道家、儒家關于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深刻思考。

正是在這種思想指導下，中國古代學術深入研究了如何通過調節(jié)以維持整體協(xié)同，從而實現長久存在和持續(xù)發(fā)展的理論，其核心即中和之道。這一思想貫穿于科學與文化的各個方面。例如自古以來，我們的祖先十分重視生態(tài)的維護，傳說黃帝時即有“節(jié)用水火材物”的觀念。禹之后，歷代對自然資源實行“時禁時發(fā)”，即適時封禁，適時開發(fā)，以利生態(tài)的恢復和保養(yǎng)。中國醫(yī)學養(yǎng)生學深藏奧玄，對延年益壽有奇效。中國的社會管理學更有使社會機體維持長久的妙用。中國的歷史記載連綿不斷，內容豐富，除二十五史，民間還有許多野史、筆記、族譜、家譜等，構成世界史的一大奇觀。中國的社會政治注重血緣宗法傳承，相對看輕地域關系。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自古至今，代代延續(xù)，保存完整，也與中國偏重時間、追求長久的觀念密切相關。

中國古代天文學相當發(fā)達。天是關于自然界的最高概念，其直接的顯現是空間。但是，中國人卻將天落在“時”上，稱為“天時”?！顿S·彖》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這種觀念深深地影響了中國古代天文學。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家觀察和計算天體運行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測算歷數。截止到太平天國，中國政府頒布的歷法達102種之多。春秋時認定太陽的回歸年為365. 25日，只比實際的回歸年長度多11分14秒，已相當精確；西方達到同樣水平則遲后了500年。那時還采用19年而7閏的方法，較好地調整了回歸年與朔望月的長度；古希臘人得知此法要比我們晚100年左右。但是，中國古代的空間觀念一直相對薄弱，例如長時期大多數學者認為，大地只是一個平面。這在流行甚廣的五行學說和八卦理論中也有所表現，而且五行學說和八卦理論只不過賦予大地以五個或九個方位而已。

中國古代農學取得輝煌成就，注重農時是其法寶之一。《呂氏春秋·審時》開篇曰：“凡農之道，厚（候）之為寶。”候，即指天候農時。戰(zhàn)國時代大致完成了二十四節(jié)氣的劃定，有效地促進了農業(yè)生產?！对娊浶⊙?middot;魚麗》：“物其有矣，維其時矣。”孟子：“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不如待時。”（《孟子·公孫丑上》）荀子：“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谷不絕，而百姓有余食矣。”（《荀子·王制》）古人將準確把握農時，乘作物自然生長之“勢”，作為農業(yè)豐收的根本保障。

中國本土的宗教——道教，其教旨在于通過修煉心身，使自我“羽化登仙”，以追求生命時間的永恒。

佛教傳入中國后，與中國文化融合而有巨大發(fā)展。佛教主張“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實質是以時間為主體來討論的。佛教以一切事物不能常住為據，證明萬法自性歸空，故而追求“常”“樂”“我”“凈”之自在，也是從時間著眼而獲得的覺悟。佛教主張，佛并不在人之外，修煉的目的正在于回歸自身佛性。佛教對現世界的看法和價值判斷，完全是從時間角度做論證的。

中國藝術的主題，在于“生動”表現審美對象的“氣韻”。“氣韻”指生命進行的韻律，很像一首由生命流動所彈奏出來的悠揚樂曲。中國人主張美產生于一陰一陽的變化，這變化與數有一定關系。但“參伍以變，錯綜其數”（《系辭上》），這數不是固定的比例，而是合于規(guī)律的和諧的變量。因此，中國藝術追求的是生命氣韻所顯示出來的時間美。這種美由陰陽、剛柔、進退、開合、動靜、虛實、往來、消長等對立要素有節(jié)律的推移而產生，實質是一個過程和對過程的感受。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中國藝術所表達的是過程美。所以中國繪畫不需要“光影”和“透視”，中國雕塑不講求質感和精確比例。它們著意刻畫的是生命節(jié)奏的跌宕起伏，卷舒遲速，故重傳神而不重形似，等等。

西方學術選擇了“空間”

與中國文化形成鮮明對稱關系的西方文化，則相反。在哲學上，從古希臘至現代，西方有著重空間輕時間的傳統(tǒng)。前蘇格拉底時期，哲學家們在創(chuàng)建學說時很少討論時間問題，而花了好多氣力爭辯有沒有虛空。畢達哥拉斯派以“數”為世界的本原，認為由數產生點、線、面、體，再由體生出水、火、土、空氣四大元素和世界萬物。這意謂，萬物由空間產生，而空間連接本原。愛利亞派的巴門尼德根本否認變化的可能，因而指斥時間不屬于真實的事物，不是事物本身的屬性，而只屬于人們感覺中的不合邏輯的世界。該派另一位哲人芝諾的著名辯題，如阿基里斯追不上烏龜，飛矢不動等，實際上也是單純從空間角度討論問題。原子論的創(chuàng)建人德謨克利特堅持主張，一切事物的始基為原子和虛空，而原子永恒不變，沒有時間屬性。后來的伊壁鳩魯也持大致相同的觀點。

蘇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圖，作為古希臘哲學的重要代表，主張世界為神所造，空間為神創(chuàng)造世界時所使用的永恒“質料”，存在于世界之先，為萬物的創(chuàng)成提供了框架，像是一個母體。而神在創(chuàng)造世界時也就創(chuàng)造了時間，時間只是神創(chuàng)世界所用永恒模型的運動影像。它屬于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感性事物，當然在永恒之外。亞里士多德是古希臘哲學的集大成者，他的時空理論以動力學為基礎。與古希臘其他哲學家相比，他給予時間以更多的關注。他肯定了時間的客觀性、真實性和永恒性，把時間和運動聯系起來。但是他強調空間位移是最基本的運動形式，而時間本身不是運動。因此，依照他的理論，空間是本，時間不過是空間位移的計量，空間顯然重于時間。

西方學者著眼空間，在歷史上產生了巨大影響的原子論認為，萬物由原子集合而成。原子的數量無限多，能運動，沒有性質的差別，但有形狀、大小、位置和排列的不同，因而構成了各種各樣的事物。這種物質構成的思想，與西方傳統(tǒng)上占優(yōu)勢的分析方法是聯系在一起的。直至近代，物質結構理論也是在這種思想的驅動下完成的。

西方公認其科學的源頭系歐幾里得《幾何原本》。它是討論空間數量關系的經典，對西方科學和哲學思維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影響。這一點也有力地說明，西方科學傳統(tǒng)是在空間關系的基礎上生長和壯大起來的。

與中國不同，西方天文學的關注點不在時歷，而在測算天體之間的空間運動關系。文藝復興之后，伽利略等人創(chuàng)立的天體力學和后來的大部分（不是全部）天文理論，都是以研究天體空間關系為主的。西方最發(fā)達的學科是物理學。牛頓力學、電動力學、相對論、量子場論等都主要是研究空間屬性。西方傳統(tǒng)的觀念主張，實體是一切存在物的本原。萬物由實體產生，最后又復歸于它。笛卡兒、洛克、霍布斯等認為，具有廣延的“形體”是獨立實體。笛卡兒強調，物質的唯一基本特征是廣延，廣延實體即物質實體。這些表明，他們都以空間屬性為物質的基本屬性。

西方普遍流行的宗教—基督教的教義，建立在上帝與人類、天堂與世間分隔對立的基礎之上，其觀念以設定的空間割裂和二元對立為前提。雖有永福永苦以報善惡的說法，但在思維上仍是以空間為根基。

西方傳統(tǒng)藝術也以表現審美對象的空間美為主要目標。古希臘畢達哥拉斯派主張美產生于數的和諧，美由數的一定比例決定。由此西方藝術把與美相關的數規(guī)定為某種固定不變的比例，如“黃金分割”。這樣的美自然屬于空間美。與此相關，古希臘美學的中心之一是崇尚人體的形體美。在這一審美旨趣的影響下，西方建筑就多借鑒人體的比例和度量關系。西方傳統(tǒng)繪畫的基本技法是“光影”和“透視”，以造成強烈的空間效果。然而只有當時間處于停止狀態(tài)時，才可能有再現于畫布上的固定的光影和透視。換句話說，其空間效果的取得是以犧牲時間為代價的，因為畫面通過光影和透視再現的世界，只能是時間為零的世界。西方經典繪畫和雕塑，以嚴格的人體解剖為基礎，也是空間思維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反映。所以西方人喜歡的是靜態(tài)美，而中國人喜歡的是動態(tài)美，等等。

總括起來，與不同時空選擇緊密相關，中西方形成了兩種思維，兩種認識論，從而造就了兩種不同的文化和科學思想體系。

經絡的時間本質——人身虛體系統(tǒng)試說

中醫(yī)理論是在生命時空選擇的統(tǒng)攝之下，建立起來的。因此，不能離開時間屬性來研討經絡藏象的本質。

中醫(yī)學的理論基礎系陰陽五行。陰陽的本質是時間。陰陽概念源于日光照射。日光照到的地方呈現的性狀為陽，反之為陰。而太陽的出沒回歸是一時間過程。五行之核心為四時。四時遞嬗，統(tǒng)領五方，實現五行生克。萬物歸類五行，也是依其與四時相應相動的關系而定?？梢娢逍械谋举|也是時間。

陰陽五行構成中醫(yī)學的理論框架，規(guī)定和制導中醫(yī)學的取向，這就決定了中醫(yī)學的全部內容和所揭示的生理病理具有鮮明的時間性特征?！秲冉洝氛f：“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素問·寶命全形》）又說：“合人形以法四時五行而治。”（《素問·藏氣法時》）故“藏氣法時”乃是中醫(yī)藏象經絡理論的基本原則。例如，五藏配屬春夏秋冬四（五）時，十二經脈相應十二月，精氣分先天后天，等等。實質上，中醫(yī)學著重把人視作生命功能狀態(tài)和信息傳導的自然流動過程，研究人身自然生命運動的時間性規(guī)律。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針灸的神奇療效和經絡理論引起了世界上許多國家的學者的興趣。中外科學家們做了大量實驗研究。除難以數計的循經感傳現象和沿經取穴有效指導臨床的案例外，陸續(xù)發(fā)現聲、光、電、熱、磁和同位素擴散沿十四經脈傳導有特異性，證實經絡是客觀存在的，而且其循行路線與古人記述相符。

不少專家熱衷于尋找經絡的組織解剖學的結構，以及經氣運行的實體承擔者，認為經絡研究的根本方向在于確認其形態(tài)學的物質基礎。這種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二三百年來，西方生物醫(yī)學一直將人體的一切功能和屬性歸因于一定的實體物質結構，已成思維定式。然而十分遺憾的是，近半個世紀的研究，盡管動用了數十萬倍的電子顯微鏡和各種現代檢測手段，結果既沒有發(fā)現經絡的管道或其他形態(tài)的獨立組織結構，也沒有找到經絡運行的物質承擔者。

實驗中觀測到的許多相關現象，如鈣離子富集于被針刺的穴位體液中，細胞間隙通訊具有沿經脈傳導的特性，針刺經脈會引發(fā)沿經脈微小脈搏波等等，都是經絡運動帶來的結果或影響，而不是經絡本身。

應當看到，分解式的視實體為終極原因的研究思路，是西方經典科學傳統(tǒng)模式。在以簡單性為特征的物質運動如傳統(tǒng)物理、化學領域，這種方法獲得了極大成功，而一當進入復雜性、不可逆性和非線性領域，就難以奏效了。分子生物學的成就令世人矚目，然而利用雙螺旋結構體遠不能解釋生命的眾多行為。因此，對經絡這種復雜生命現象的了解，不應滯囿于微觀解剖，須要從多方面多角度進行探索。將微觀實體解析當作尋找一切事物本質的唯一方法，是不符合實際的。

那么，經絡的實質到底是什么？

經絡是時間占優(yōu)勢的生命現象

經絡是怎么發(fā)現的？這是一個爭論的問題。探討這一問題，對于理解經絡的實質，明確研究經絡的途徑，是有裨益的。由于史料的缺乏，已很難再現其發(fā)現的具體過程。但經絡是中醫(yī)發(fā)現的，中醫(yī)學本有的解釋應當受到尊重，應當做出進一步研究。因此可以肯定的是，經絡不是按照西方經典科學的思路找到的。中醫(yī)原典的相關論述表明，中國古醫(yī)家首先是將人的生命看作一個特殊的延續(xù)過程，而不是著重研究其實體結構。他們所采取的是考察時間過程的特殊方法，以此來體察生命，于是發(fā)現了經絡。

《黃帝內經》說：

九針之玄，要在終始。故能知終始，一言而畢。不知終始，針道咸絕。（《靈樞·根結》）

凡刺之道，畢于終始。明知終始，五藏為紀，陰陽定矣。……故瀉者迎之，補者隨之。知迎知隨，氣可令和。（《靈樞·終始》）

謹奉天道，請言終始，終始者，經脈為紀。（同上）

陰之與陽也，異名同類，上下相會，經絡之相貫，如環(huán)無端。順陰陽則生，逆之則死。順之則治，逆之則亂。反順為逆，是為內格。（《靈樞·邪氣藏府病形》《素問·四氣調神》）

“終始”，指時間延續(xù)的一個周期，它標示時間運行的節(jié)律。而時間無限，終而復始，故“終始”又代表時間。“知終始”，也就是認識事物的時間周期和時間規(guī)律。古醫(yī)家認為，人身之陰陽經脈與天道相符相應，天道的本質在時間。要深知天道和經脈之玄奧，掌握各種針法的關要，最重要的是了解它們所顯現的時間特征和所遵循的時間規(guī)律。懂得了經脈的時間本質，針刺的道理一說就明白。否則，一切都無從說起。而強調“順”，正表明經絡和整個生命作為時間過程是不可逆的?！秲冉洝穼浗j運行的周期性節(jié)律與晝夜、四時、十二月的關系，有十分細致的考察。到了金元時期，則在時間經絡理論的基礎上，形成了系統(tǒng)的時辰針法，主張針灸取穴不僅要考慮月日，而且要考慮時辰，如子午流注針法、靈龜八法、飛騰八法等，充分說明了經絡的時間特征。

經絡和藏象本為一體，不可分割。它們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只為活的機體所具有。當失去生命之時，經絡和藏象也就隨之消逝。這一特性表明，經絡藏象是生命的直接體現，同時也顯示經絡藏象的時間屬性占優(yōu)勢。因為生命的本質主要通過時間表現出來，時間才是生命存在的本質條件。

許多事實已經說明，尋找解剖形態(tài)、分析物質結構的做法并不能徹底揭示生命的本質。盡管生命離不開一定的實體結構和實物承擔者，必須通過一定的空間存在得以實現，但是生命是自我復制和實現自我的整體性運動，生命與時間有著更為深刻的聯系。一方面，時間只有在生命現象中才表現得最充分、最鮮明、最圓滿，過去、現在和未來才構成活生生的有機整體。另一方面，生命只有通過不斷地與外界進行實存、能量、信息的交換，在新陳代謝的變化中，借助于時間的連續(xù)，才能維持其自身的存在和穩(wěn)定，自己消耗自己，同時又再生出自己，生命方成為生命?？梢?，沒有時間則不可能有生命的維系。

而非生命體恰恰相反，一切變化和與外界的交換都將破壞其存在，就是說，對既成的非生命體而言，時間只起摧毀的作用。生命個體之所以最終會死亡，正是因為構成生命個體的眾多形體單元同時具有非生命的屬性。時間在維系個體生命的同時，也在摧毀著那些同時具有非生命屬性的形體單元。由此推斷，生命的最直接的承擔者和推動者，更應當是一種時間屬性占優(yōu)勢的特殊的實在。

氣是時間占優(yōu)勢的虛體實在

《內經》說：“用針之類，在于調氣。”（《靈樞·刺節(jié)真邪》）經絡的體現者，其功能的執(zhí)行者是“氣”。沒有“氣”，就沒有經絡，也沒有藏象。“氣”正是時間屬性占優(yōu)勢的實在，而與空間屬性占優(yōu)勢的物質存在—實物和物理場不同。

現實的時間只有現在。過去已經消逝，未來尚未出現。因此，對于時間性內容的認識須要向內和向外兩條認識途徑相配合，而以前者為主。向外包括觀察和實驗，并將它們記錄下來；向內則是內省和體驗，即體察和研究自己的記憶、感受和自我，并由此推認相關事物。時間性內容綿延不斷，不可分割，是前后相續(xù)的過程性的整體，故只有在體驗和內省中才能獲得對時間的直接感受和研察。而對于時間性內容的考究，則還需要參照觀察和實驗的記錄。時間是完全整體的連續(xù)不斷的過程，但為了進行表達和思考，不得不將其隔離、截斷、數量化、形體化，將其凝固為靜止狀態(tài)，置放于空間之中。然而這樣做的結果會破壞時間性內容的整體特性，因此還須再通過內省體驗加以復原、補充和深化。故主體內反式的精神意識活動在認識時間性內容的過程中發(fā)揮特別突出的作用。這也就是中國思維重視內省體驗的原因。

中國先賢正是在對生命活動進行內省體驗的過程中，發(fā)現了“氣”。氣的發(fā)現和氣的界定，主要是向內的認識方法取得的偉大成就。古代學者提出，并在一定程度上經現代臨床和養(yǎng)生實踐證明，“氣”是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實在，至少有如下特性和功能：

一、“氣”與人的意識相連通。人可以意念支配氣，卻不能用其他物理的方法作用于氣。《內經》指出，在行針時，醫(yī)生和患者的意念活動對經脈之氣的聚散行止起重要作用。古人對“氣”的認識，主要是依靠“心”即意識與氣的相互聯系來完成的。

意識的內容沒有相應的空間屬性，只能在時間中定位，同其他生命現象一樣，以時間屬性為主導。而氣與意識通連，接受意識的支配，在時空上應與意識有相同的特征。

二、“氣”與生命有直接的聯系?！豆茏?middot;樞言》：“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生者以其氣。”“得之必生，失之必死者，何也？唯氣。”《內經》強調：“得神者昌，失神者亡。”（《素問·移精變氣》）所謂“神”，其實質也是氣。可見，氣被視為生命的本體和源泉。因此，氣應當和生命一樣，是時間屬性占優(yōu)勢的實在。這也是氣只有通過體驗和意念才能被發(fā)現，才能被直接把握的緣由。

三、針灸的機理在于通過刺激穴位輸入信息，以調節(jié)和調動機體的抗病能力。經絡之氣即起傳遞信息的作用?！秴问洗呵铩返鹊浼恼撌霰砻?，“氣”是各種各樣的信息的攜帶者和傳輸者。氣的存在就是信息的存在，氣的運行就是信息的傳遞。古代學者將氣與道、與太極聯系起來，宋代理學家稱氣為萬物的“種子”，意謂“氣”之中蘊涵著演生萬物的信息。所以氣的根本功能在于調控和演化，故靜態(tài)之氣是凝縮的時間，動態(tài)之氣是時間的展現。

四、氣，“其細無內，其大無外。”由于“細無內”，實際上常常不獨自占有三維空間，而與他物共同占有空間。它的存在表現出來的不過是一種作用。而它同時又“大無外”，表明它既深入于無限小，又伸展到無限大，無處不存在，無物不通透。

就“氣”作為一種實在來說，它在靜態(tài)的空間中幾乎無所顯示，沒有特定位置。而一當它運變起來，即進入時間范疇，就會產生生化作用；它的存在、特性和重要價值就明顯地表現出來。所以氣的本質所在屬于時間。我們稱它為“虛體”，而與“實體”相對。老子說：“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老子》第5章）《管子·心術上》：“天之道，虛其無形。虛則不屈，無形則無所低wu（走+午）（同抵牾），無所低wu（走+午），故遍流萬物而不變。”“虛”即指“氣”。虛的意思是說，它無形，不受任何局限，可與萬物通體相融而同位共存。因此，對于這種實在，沒有任何一種管道或其他有形的組織結構能夠規(guī)范它，約束它；而它本身根本不需要也不可能有任何有形的組織結構。這也就是找不到有形經絡的原因。而此虛體之氣，“動而愈出”，就是說，唯有在運變的時間過程中，才會充分顯示出它的存在。

“氣”是一個復雜概念，其含義很多，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所指。這里所涉僅限于具上述四性之氣。此氣與物理場可能有某種關聯，但本質不同。“物理場”主要是通過外向的物理方法發(fā)現并證實的存在；“氣”主要是通過內向的體驗方法發(fā)現并證實的存在。“物理場”本質屬于物理領域，系空間屬性占優(yōu)勢的存在；“氣”本質屬于生命領域，與意識相通連，系時間屬性占優(yōu)勢的存在。因此，盡管在某些方面“氣”與“物理場”有相近之處，但不可將二者混淆。

依據氣的以上特性和中醫(yī)臨床可以推認，與有形的人身實體組織共存，還有一個無形的人身虛體系統(tǒng)存在。中醫(yī)學統(tǒng)稱其為“神”，為生命之活力。此無形虛體系統(tǒng)以有形實體系統(tǒng)為依托，與有形實體系統(tǒng)相須互動，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從根本上說，虛體系統(tǒng)的作用在于激活、推動和調控實體系統(tǒng)的生命過程。人之生命的一切妙處，都來源于虛體之“氣”。故無形的人身虛體系統(tǒng)絕非渾淪一片，它是一個條理分明、井然有序的，與有形的人身實體組織相應和的復雜體系。

經絡和藏象學說中的大部分內容，就是人身無形虛體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大量臨床研究證明，經絡藏象在人體生理病理過程中，具有不同于解剖生理學、生物物理學和生物化學的獨立意義，因此我們有理由認定，虛體和虛體系統(tǒng)是不同于實體系統(tǒng)的客觀的真實存在。

首先，用經絡藏象理論指導臨床可以取得準確而明顯的相應療效。然而，經絡藏象，特別是經絡所揭示的眾多生命現象和規(guī)律，卻不能用人身實體系統(tǒng)加以解釋，不能將其歸結為任何實體組織的功能。經絡的效應無疑與神經有一定關系，它們作為機體的兩個組成系統(tǒng)肯定是相互為用的。但是，經絡的走向與神經根本不同，經絡的作用不能歸屬于神經，二者不能相互替代。最令人驚異的是“口裂試驗”：循經感傳經過口唇時，雙唇的張開并不妨礙感傳沿任脈繼續(xù)前行，而傳導的時間要比不張開時有所延長。類似的試驗證明，肌肉傷口的開裂，也不能阻止經脈感傳。這些試驗看來難于用神經系統(tǒng)解釋，更不能用血管、淋巴說明。應當引起我們注意的是，當生命存在時，經絡則顯示，而當生命完全消逝時，經絡所揭示的“象”“證”，諸如循經感傳以及所有聲、光、熱、電、磁、核素的沿經特異反應則一概不復出現。然而此時人身實體組織的物質構成可能完好無損或基本完好。綜合以上，我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結論：經絡作為生命功能現象必定有其實在的承擔者，但它們不是人身實體組織，而是一種直接與生命相關聯的具有通透能力的相對獨立的無形存在。

其次，證明虛體系真實獨立存在的另一個根據在于，正如前面已指出的，實現經絡功能的無形存在—“氣”，能夠直接受自己或他人意念的支配和影響。如《內經》說：“必正其神者，欲瞻病人目，制其神，令氣易行也。”（《素問·針解》）醫(yī)生行針前，須設法控制病人的意識，使其平和而無雜念。這樣，病人經絡之氣才容易依照針刺的調動而行走。可見，意識與氣有直接聯系，意識依照“以靜制動”的原則，對氣可起調控作用。而在一般情況下，意識不能直接調控人身實體組織的新陳代謝。這說明，“氣”是與人身實體組織不同的另外一種實在。

再次，中醫(yī)學用五藏之“氣”解釋人的精神情志活動，并認“氣”為精神與形體相互聯系的中介。而五藏之“氣”與經絡之“氣”和體內其他之“氣”相通。它們一同構成人身虛體系統(tǒng)。中醫(yī)學統(tǒng)稱其為“神”，強調“形”即實體系統(tǒng)的存滅決定“神”的存滅，神只能即形而存，決不能離形而生。反之，神的安危也關系形的存亡。神形相即不離，方組成有生命的活的機體。但同時中醫(yī)學認為，“神”是一相對獨立、與“形”有別的實存系統(tǒng)，而并不直接是“形”本身所顯示的機能。筆者以前曾反對過這種見解，現在糾正，認定中醫(yī)學是對的。

除上面所述經絡等現象外，還須指出，在人的一生中，構成人體的全部細胞和其他有形物質更新過若干代，但這個人還是這個人，他（她）的思想、性格、品德、記憶、智慧、情感、技能以及生命活力等，保持嚴格的連續(xù)性、一貫性；另一方面，他的思想、性格、品德、情感等，又可能發(fā)生多次重大轉變，而他在形體上組織上的有機構成卻基本沒有變化，與有形生命物質的更新也沒有對應關系。面對這種事實，細胞學和分子生物學無言以對。因為生命的延續(xù)、連貫和演進主要表現為時間過程，而細胞和分子主要表現為空間存在。因此，不能將與生命本質直接相關的某些最重要的功能過程，歸屬于人身實體系統(tǒng)，它們應當由另外一種實在即虛體系統(tǒng)來承擔。

毫無疑問，圍繞經絡以及其他一切生命現象所展開的組織解剖學和形態(tài)學方面的研究，都是有價值的。因為人身虛體系統(tǒng)和實體系統(tǒng)有著交互作用關系，其交互作用是維系生命過程的關鍵。所以，絕不能離開實體系統(tǒng)孤立地考察虛體系統(tǒng)。同時，對實體系統(tǒng)相關反應的研究，也是了解虛體系統(tǒng)的重要途徑。在一定意義上，實體系統(tǒng)是虛體系統(tǒng)的一面鏡子。在目前技術手段難于直接把握虛體的情況下，通過實體系統(tǒng)間接地了解虛體系統(tǒng)的動態(tài)與機制，是完全必要的，不可缺少的。

中醫(yī)學的貢獻正在于通過內省體驗和辨析“象”“證”，即實體系統(tǒng)對虛體系統(tǒng)的反映，對人身虛體系統(tǒng)做了初步描述。虛體系統(tǒng)的復雜程度絕不亞于實體系統(tǒng)，其與實體系統(tǒng)的相關關系也有多樣性、差異性。但是，中醫(yī)古典文獻并未精確廓清實體與虛體的界限，有時將實體系統(tǒng)與虛體系統(tǒng)絞繞在一起，如混淆血管與經絡，等等。中醫(yī)學的研究對象主要是人身虛體系統(tǒng)，這是由其以時間為主的時空選擇和以向內為主的認識方法所決定的。

經絡與人體發(fā)育關系的推想

中國各類傳統(tǒng)養(yǎng)生方法幾乎都以疏通經絡為重要內容，而中國的養(yǎng)生修煉可以明顯地推遲衰老?？梢姡浗j的功能不僅關乎正常生命活動的維系，而且與人的發(fā)育、演進，即整體的深層時間進程有密切關系。

依據耗散結構理論，地球上的生命可能是宇宙大爆炸所造成的非平衡態(tài)的產物，是物質流、能量流、信息流在不可逆的耗散過程中引出的積極結果。人作為小宇宙，其生長的起點——受精卵，應當積聚了數量足夠巨大的能量和信息，由一定虛體實在所承載。中醫(yī)學稱其為元神或元氣，以哲學概念說，就是人身上的太極或玄牝。一當受精卵生成，它們就開始耗散。隨之，在元神的控制下，無形虛體與有形實體相互配合，逐漸長成胚胎、嬰兒以至成人。經絡就是在胚胎發(fā)育過程中形成的圜狀虛體調控網絡系統(tǒng)，而元神系人身無形虛體系統(tǒng)的控制中樞，其所在名為“命門”。它們的作用在于一方面防止物質、能量、信息的過度耗散，一方面將物質、能量、信息轉換成人體生命的秩序與構成。

胚胎在母腹中會得到母體的營養(yǎng)，出生后則有奶水食品和空氣養(yǎng)育，但這些有形物質的補充不能維系人身發(fā)育時所必不可免的耗散?；蛟S，除了與生俱來之元神提供耗散所需之外，為實現人身發(fā)育和整個生命進程，還須要吸收由宇宙大爆炸所傳播出來的信息與自由能。這一部分工作可能也是由經絡腧穴系統(tǒng)來完成。

綜上可見，經絡的作用在于調控人身的發(fā)育和演進，是人身虛體與實體，人身各組成部分，人身與外界環(huán)境相互關系的產物，而這些相互關系的意義在于實現人的生命進程。因此，從本質上說，經絡是體現在人之生命進程中的時間關系的產物。既然沒有任何形態(tài)的有形組織能夠規(guī)范經絡之氣的運行，那么規(guī)范其運行的可能是某種受一定關系規(guī)定的動態(tài)勢能。這種動態(tài)勢能類似于耗散結構中的熵流。所謂“一定關系”，則是整個人的生命結構。

結語

主客關系的多樣性決定了科學的多元性。時空選擇是主客關系的重要建構，影響著主客關系的走勢。以時間為主的時空選擇是中國文化科學源流得以形成的主觀條件，而時間屬性占優(yōu)勢的實在——“氣”的存在，則是這一源流能夠確立并將繼續(xù)光大的客觀依據。正是因為世界上存在著形態(tài)不同的兩種實在，一為有形，一為無形，才有可能形成中西兩種文化科學體系，產生中醫(yī)和西醫(yī)兩類人體模型。